永遠的謝晉-理想中國的藝術良心(之八):20年忘年之交(1988-2008)
/ 巫本添

1989年春季到達杭州的第二天在有霧的黎明時刻,我獨自一個人從香格里拉走到西湖旁,迷霧中我看到一條小船,旁邊站著一個壯碩的中年婦女,向我招手,我問她遊一趟西湖的價錢,驚訝價格如此便宜之餘,我想先給她錢,她説等到結束時再給。

我們一直在聊天,我知道她雙親都死於文革,而且相當淒慘,因為老爸曾經任職中華民國政府,被從家中拉出來批鬥,老媽為了救老公也受傷,沒完沒了,這位天性樂觀的划船者,笑着對我說:巫先生,我們不是唯一被抄家的人,我們又能怎樣? 反抗就是找死。我説妳父母並沒有反抗呀!她苦笑把頭往天空看。

我告訴她,我是謝晉邀請來,首次親睹大陸的現況,兩人愈説愈入題,她是那時所謂個體戶,她為自己能自力更生感到驕傲,她説她忘了看多少遍芙蓉鎮,但是看了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又想再去看。我向她解釋說她看這麼多遍,是一種壓抑情緒的渲瀉,古希臘的劇場就有這種悲劇舒放鬱悶的心理分析,Catharsis。 她聽了我的解析,看著我説: 謝晉的美國朋友,才有這種水平。

結束時她拒絕收錢,她這麼辛苦,我怎麼可能白坐,就在把我手中的錢推來推去的時候,船不穩,差點翻船。我嚇了一跳,蹲下來說:拜託我已經忘了怎麼游泳。 她卻如此回答: 不怕不怕,我可以救你,我參加過游泳比賽。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漂亮女助理就站在岸邊,她看到整個過程,用杭州話向壯碩划船婦人説: 不要為難巫先生了。這位樂觀的划船者對著我的助理說:巫先生人這麼好,妳要好好把握機會喔。

接著回到香格里拉,在我的要求下,我和助理各騎一輛腳踏車( 大陸叫自行車,香港廣東話稱單車)奔向龍井,那時的茶農分佈龍井各處,都是個體戶,和現在被組織利益團體壟斷完全不一樣。台灣原本小茶農,因為土地有真正的擁有權,到今天都致富。大陸原來茶農現在已淪為替利益集團打工。如今我不喝大陸出口到美國的茶,真正原因在此,而不是認為大陸的茶不好。

我和助理一起騎到龍井那口井的地方,我往井的內部照了一張相,即刻轉去拜訪小茶農,龍井茶,產在龍井的茶。助理突然問我為什麼要給划船婦那麼多錢?我回答說: 真的嗎?我沒有數呀,只是順手給了她。我的助理要求我買茶的錢得經過她的手,她要幫我數,她要幫我省錢。

龍井茶是綠茶,無生熟之分,在台灣我從來沒有看過炒乾的做法,從小我只看過烘乾,那天我在龍井真的大開大開眼界——而所謂炒製十大手法( 拋/抖/搭/煽/搨/甩/抓/推/扣/壓磨)根本是後來集團推銷的噱頭——我脱下Blazer,捲起衣袖,也試著去炒一下,My God, 雙手馬上受不了那種熱度,再戴上布手套,仍然受不了。那是一個圓形鋼鐵大盤子,外面用竹或木圍住,可以坐著或站著在旁用雙手入盤炒製。

茶農夫人親自用老式手提磅秤( 用手提而一邊掛著茶葉,來平衡看重量)的姿態,使我想起我剛念小學時,我母親在我家開的五金山產店內,做的同一動作。大家如同自己人打成一片,我抓住機會,開始我的有關芙蓉鎮的放映調查,那種又熱烈又悲情的反應,那些交識的眼神,那些欲哭未哭的表情,說了又說:是呀,看了好多遍。 是Catharsis, 悲傷壓抑的渲瀉!杭州話偶而有幾句普通話,我怎能忘記?

啊! 是謝晉紐約來的朋友,是台灣人,不能收錢,再送多一些!

當然我的助理聽了我的交待,付了已經講好的價錢。

我終於明白了,我這幾天在大陸到處這麽收歡迎,是因為芙蓉鎮,是因為謝晉,謝晉冒著生命危險,拍了芙蓉鎮,一部在大陸至少超過一億人看過的謝晉電影,放映至少超過數千萬次以上的芙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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