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因緣
/ 巫本添

周夢蝶因緣
( 巫本添8/17/2020寫於紐約市)

和周夢蝶初次見面,是管管和我高中的音樂老師陳炳衡共同引介的,在武昌街他的書攤前,周夢蝶二話不說即刻示意上明星麵包店的二樓茶聚,非常親切和直接,完全沒有客套。那年是1968,我剛入輔大英文系的九月。


管管和陳炳衡有事先行離去,面對大我30歲的盛名詩人,我從書包拿出來1965 年文星叢刊163的還魂草,請問他為什麼以第八九頁的還魂草為詩集書名。周夢蝶用左手掌遮住嘴巴,笑容滿面非常開心回答說因為還魂草標題最有詩意。後來熟了我才知道他暴牙,説是用左手掌遮醜,右手掌還能寫字交談,現在回想起來大學四年每次和他在明星上課,他從來沒有變過的姿態就是左掌遮口,右掌握筆寫字。第一次見面我很直接要求和他學念莊子,他就欣然接受了。第二次見面他就送了'侯官嚴氏評點-莊子-克耑署‘的線裝書給我,後來我都在信件內包住錢一併謝師恩。信件內是念莊子心得報告,他不當面拆信,而心得是下次評論。周夢蝶上課不談別的,只上原文,然後討論。時間只有半小時,半小時後聊天論詩,從來不談政局。


1968 到1972 四年,周夢蝶是睡在武昌街明星麵包隔壁的茶葉店內,其實就是在店面一關門的右側,木板一併,薄棉被(像行軍時綁在背包上的那種)一放。就是他的床舖。所以他的睡覺時間和茶葉店關門開門同節奏的。很多寫周夢蝶的文章提到他住在西門町的小巷倉庫內,我就不得而知,至少1968 到1972 並不是如此。茶葉店主人和我用台語交談,對我非常客氣,時常請我喝茶,我還邀請過店主到員林我家親戚在百菓山的茶園看看,雖然店主從來沒來過,但我寒暑假回員林一定帶當季的茶葉回台北送給店主,而周夢蝶喝的茶就是我送給茶葉店的茶。

我和周夢蝶常在武昌街附近的小巷麵攤吃湯麵,他不點小菜盤,只放個滷蛋和一些青菜在湯麵上,吃麵像日本人吃拉麵,唧哩咕嚕,聲音超大,但是很自然很開心,吃完常説飽了,我多少受到他的影響,到今天,吃湯麵有時也會學他的樣子,呀,飽了。

我1975年到NYU 念戲劇研究所(MA)和電影電視製作研究所(MFA )之後,周夢蝶名氣愈來愈大,有人幫他拍了介紹他的起居生活的影片,其中有段在西門町公共浴池洗澡的敘述,我是他告別人間之後在紐約市上網看到的。唉太假了。我和周夢蝶共同洗澡過,而且很多次,已記不得多少次了。每次像在成功嶺洗戰鬥澡一樣,速度之快,回想起來,有點好笑,彼此會互望一下身體,他真的骨瘦如柴,他會稱讚我的身體好看,但是我們從來沒有任何摸觸的關係。快洗目的,就是洗個澡舒舒服服吃碗麵,每星期一次在下午上課聊天,到晚上洗澡吃麵,送他回茶葉店,喝點清茶,然後說再見。

周夢蝶的書攤擺在明星麵包店和隔壁茶葉店之間的騎樓支柱上,是如同書架的直擺靠著支柱。晚上收攤是放進茶葉店他的臥鋪旁。基本上是一進去就不開燈的。也不看書的。因為茶葉店並不收他租金。但是他說有時在黑暗中會寫下心中的靈感湧現。他白天沒有訪客就是看書,寫下閲讀所感或詩句。街頭創作。他離開書攤時,會留下字條說他什麼時候會回來,他從來𣎴留字條説人在明星樓上,他說來者是客,既然同意上樓,是不應該使客人受到打擾。但是找他的人都會自動上樓,只是坐在一旁等他,他也很隨興,可是我注意到漂亮的女生到訪,他明顯不同反應,必然接下去應聲而坐。

1969 年九月以後,幾乎每次和周夢蝶見面我都
是帶着張伶,張伶原名三個字,周夢蝶認為第三個字可以不用,比較有詩意氣息,張伶是我國小老師的第二個女兒,母親是舞蹈老師,曾經參加大賽得獎過,張伶只有一個姊姊,名字也是張伶再加另外一字。父母親常在中部宴會上一起表演交際舞。張伶的小叔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那時我和張伶正在熱戀,她在板橋國立藝專念國樂組,專修古箏古琴,當然吸引了周夢蝶,不過周夢蝶很客氣,直稱才子佳人。張伶有次在澡堂外面等我和周夢蝶洗完澡一起去吃麵,因為不好意思讓她等,周夢蝶和我只擦擦身就往外跑,張伶笑得花枝招展,周夢蝶直說去吃麵,滿臉通紅.....。

1970年年底我大三上學期我替張伶在中山堂舉辦個人音樂會,表演古箏古琴演奏,我專程飛到香港跟梁在平購買了一把有來頭的古典古琴給張伶演出,古箏是向她的教授買的,周夢蝶更是到處發貼,請藝文界人士捧場,我則專責連絡報社,以及對外宣傳,我堅持不賣票,只有邀請票、只求滿座上報有樂評,周夢蝶認為我富家少爺亂撒錢,他說張伶有實力,人又美麗,氣質又好,絕對有票房。最後還是我做了決定。當然結果轟轟烈烈,一下子就捧紅了張伶。尤其那首高山流水,我出資請梁在平親自操刀在節目單上寫了一段捧張伶的文字。周夢蝶對沒有公開售票,一直引以為憾。在我服兵役和張伶因故分手之後許多年,而我人在紐約市格林威治村,從朋友處得知周夢蝶替張伶在中山堂又辦了一場。我不知效果如何,周夢蝶去世後,有位有心人教授出版了周夢蝶一生的文章選集。周夢蝶對那次他替張伶舉辦的演奏會有很詳細的描寫,出錢出力出汗,大熱天自己去送票,也有賣票,累個半死,差點賠上老命。

和張伶不歡而散之後,已經是1972年年末,1973年我還在當兵服役期間利用放假日去武昌街找周夢蝶,向他訴說我因為是黑名單沒有資格當預官,被軍方調來調去,受盡折磨,周夢蝶説算日子吧,還有一年半忍忍就過去了。他和我之間的友誼未變。他很嚴肅的告訴我張伶跟他訴苦,說我誤會她和她的學長有男女關係,半夜自軍中回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她的學長,還送去了醫院。而且第二天一早就請輔大耶穌會老外修士Chris 去搬走所有東西。周夢蝶當中間人傳話,當然相當為難,替張伶説盡好話,足足談了一下午。他也親自用明星的電話打給張伶的房東找張伶來,結果沒有找到。周夢蝶説相當遺憾,喪失了安排我和張伶重新見面,由他來促成修好的機會。周夢蝶還陪同我走了一段路,我請他留步,趕上火車到嘉義再轉公車回大埔的馬頭山軍營。周夢蝶那天的好心好意,我怎麼能夠忘記。找不到張伶 ,的確改變了張伶和我的命運

1974年自軍中退伍,到台北當永安旅行社空運部業務經理三個月就不幹了,專心準備留學考、到台大旁聽顏元叔的英國文學史,收集他在外文系的考題,因為顏元叔是留學考英國文學史本科的岀題者,下完課常往明星三樓K書,並請周夢蝶一起吃晚餐,不吃麵了,改在明星吃三明治。喝咖啡。周夢蝶喝淡茶。我帶Tina 和周夢蝶見面時,他給Tina 的見面禮是他在文星版還魂草之後出版的另外一本還魂草,只是附加了孤獨國(原四十七首錄二十二)。他在那本詩集如此題字:給了好的一半,壞的那一半也包括在內了。三月十三日蝶戱墨。我並不怪他如此題字, 因為周夢蝶的思想是很傳統的,愛情是不能夠變心的,即使因故分手,也要不放棄不改變,繼續努力挽回,説清楚講明白。總有讓對方回心轉意的一天。更何況張伶向周夢蝶說她尚未有新歡。

1975 到NYU 上了戲劇研究所笫一學期完後,我即刻飛回台灣,處理家產,也在明星匆匆見了周夢蝶一面,談的都是有關我在NYU 所上的戲劇課程。他問我想知道不知道張伶的近況,他認為青梅竹馬太可惜了。唉,周夢蝶就是周夢蝶。

最後一次和周夢蝶偶然碰到面大約在2000 年之後的幾年內,我從紐約回台北期間到信義商圈的誠品書局,在電梯上遇見他,他要下樓我要上樓,結果我下樓一層找他喝咖啡喝茶,我們喪失連絡多年,因為他已改變了生活型態, 早已不在明星擺書攤了。而且他的書法更深受好評,誠品請為上賓。他説張伶已結婚生了一個男孩,他也見過, 我説我是單獨一人在紐約,也有一個男孩和母親住在台北。周夢蝶說很公平呀。他語中有玄機,他終於說張伶那時也是一個人和小男孩住在台北。張伶和周夢蝶一直有連絡。我向周夢蝶説Let It Be. 每次見到周夢蝶話題總是離不開張伶。可見他多麼關心張伶。也一直想再度搓合我和張伶,周夢蝶和張伶和我那幾年的心靈對話,的確深入周夢蝶和我的記憶。文壇上有人傳說張伶是周夢蝶情人,錯了。周夢蝶對張伶的愛是形而上的詩情畫意,是對美的意象的着迷,而且周夢蝶從來沒有放棄重新搓合我和張伶的想法。

我在周夢蝶去世後,在紐約市皇后區法拉盛台灣的華僑文教中心辦了一埸追思會,由紐約華文作家協會主辦,會長周勻之主持,有朗誦周夢蝶多首詩,慈濟呂佳真師姊參加,專職手語,並由名作家趙淑敏(在座趙淑俠的妹妹)朗誦余光中記念周夢蝶的詩,王渝並且出席展示周夢蝶送給她的書法一卷。叢甦也出席訴說和周夢蝶的交情,因為周夢蝶公開了兩人之間的書信來往,很多名作家都參加了。並且由巫春霖Byron拍了記錄影片,剪接上傳YouTube, 讀者可以在google search打上‘巫本添談周夢蝶 的video‘, 就可以找到。

巫本添 8/17/2020 於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作者:巫本添 ( John Bon-Tien Wu)
電話:19178176963 (New York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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