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瑞葛來與佛洛伊德和拉康的「對話」

朱崇儀

一、伊瑞葛來生平簡歷

二、「女性特質」只是「男性特質」的反轉?佛洛伊德的盲點

三、駁斥拉康的「女人不存在」說

 

 

一、伊瑞葛來生平簡歷

露西.伊瑞葛來(Luce Irigaray)是當代最具盛名的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之一,並且兼具精神分析師及語言學家的資歷。她於一九三二年生於比利時,在一九五五年獲得魯文大學碩士學位後,於布魯塞爾的中學任教。之後赴法國進修,於一九六一年獲巴黎大學心理學碩士,並於次年獲得心理病理學的證書。後返回比利時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工作三年,再回到巴黎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 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任職,現仍為該中心的研究主任。

從一九六年代開始,伊瑞葛來就持續參與拉康(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講座,也接受訓練成為分析師。在一九六八年,她得到第一個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精神病患者的語言行為(1973),因而亦激發她對男女性使用語言上的差異之長久興趣。從一九七年開始,她於文森大學(University of Vincennes),亦即巴黎第八大學任教,並成為拉康所主持的巴黎佛洛伊德學派(Ecole freudienne de Paris)之一員。

一九七四年,伊瑞葛來完成並出版了第二本哲學博士論文《另一個女人的內視鏡》(Speculum de l’autre femme [Speculum of the Other Woman]),雖然文中無一字提及拉康,卻也因為內容隱然批判拉康學派,與他立場不合,而遭文森大學解聘。對任何人而言,喪失大學講壇都是件嚴重的損失與打擊;雖然伊瑞葛來日後仍持續地到世界其他各大學客座或發表演講,但到底她是如何挑戰了拉康的權威,而導致此事件發生?本導論將從這本已成經典之博士論文的第一部份,也就是伊瑞葛來對佛洛伊德的論文〈女性特質〉(“Fémininité”)的精讀/對話切入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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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性特質」只是「男性特質」的反轉?佛洛伊德的盲點

        在名為〈一個對稱舊夢的盲點〉(La tâche aveugle d’un vieux rêve de symétrie [The Blind Spot of an Old Dream of Symmetry])的第一部份,伊瑞葛來逐段閱讀兼批判了佛洛伊德於一九三三年,也就是逝世前六年,最後一次針對女性所寫的一篇名為〈女性特質〉演講稿。在這篇兩人的想像式對話中,伊瑞葛來以佛洛伊德這篇文章為經緯,綿密地織入她自己對佛洛伊德持續針對「性」、「性特質」等議題的反思。〈女性特質〉一文綜合了佛洛伊德自一九五年起開始發表的與性相關的議題(不限於《性學三論》[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涵蓋了對「伊底帕斯情結」,「閹割恐懼」,「自戀癖」,「拜物癖」等相關現象的詮釋,最具代表性。然而這樣一篇乍讀之下合情合理的論文,卻在伊瑞葛來的仔細詰問,與相關聯想之下,露出種種破綻,或說是釋放出另一重聲音。

因為佛洛伊德一開始就宣稱女性為被討論的謎題,壓制女性聽眾的辯駁機會,進而又宣稱在嬰兒時期女嬰不過是個小男嬰,皆具有同樣的「雙性特質」(bisexualité),唯一的缺憾(或曰致命打擊)是少了根陰莖,因而並無太大差異。伊瑞葛來認為這樣的宣示/宣成,反映出男性「以同一為尊」(a priori of the same)的法則,及其背後行之有年的(西方)哲學傳統。所謂「以同一為尊」之法則,導致女嬰長成女孩之後,「勢必」察覺男女性器官的差異,並且「勢必」斷定自己少了根小雞雞代表受到「閹割」的處罰,因而充滿自卑感,並且開始討厭與自己具有相同生理結構的母親,轉而去討好父親。但是這樣的轉折,真的是因為「生理結構主掌了命運」,而成為命中注定的嗎?女性注定要成為「第二性」,喪失自信,彷彿自青春期後就不再成長,並啟動一連串連鎖效應,成年後變成類似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筆下刻板又僵化的〈三十歲的女人〉(La femme de trente ans [A Woman of Thirty])—食古不化,停滯不前。

        伊瑞葛來逐步耐心地拆解了這些似是而非的論點,質疑佛洛伊德一方面宣稱他對女性的研究範疇只及於「史前」(préhistoire),另一方面卻又大剌剌地提出他所觀察到的所謂八大項負面「女性特質」。之前的「雙性特質」假定,在猶疑擺盪被視為德希達式「不可定項」(indécidabilité)後,仍然餘孽猶存,有時被視為「早期男性特質」,有時則為「女性特質的萌芽期」,不時干擾女性的發展。

        女性成謎,對自詡為解夢高手的佛洛伊德亦復如此。關鍵在於佛洛伊德執意以男性為基準,執著於兩性的「對稱」。陰莖,原本只是男性尿液與精液的射出管,卻因它在視覺上的外顯,在西方的「視覺中心主義」(ocularcentrism)下,被佛洛伊德(與其後的拉康)高抬為最具優勢的性器官,代表父系威權的陽具(phallus,原意指勃起的陰莖)。相對地,陰蒂或陰道,乃至卵巢與子宮,則因為它們隱而不顯的位置,在生殖過程中被視為地位遠遜於男性性器官,並且被動。精子與卵子結合的過程,也被詮釋為前者全然主動,後者全然被動。但這樣的描述,被伊瑞葛來譏為毫無根據。

        佛洛伊德看女人之時,依循「視覺中心主義」,並依賴著他所豎立的平面鏡,視女性為男性的鏡映倒影,卻忘了質疑這面鏡子的合法與合理性。而伊瑞葛來除了諧擬一段與佛洛伊德跨越時空的「對話」,再加上詳細的「評註」後,還必須打斷男性自以為是的「獨白」,點出他論述的盲點。只不過或許我們應該問的是:除了充當形而下的「物質」基礎,滋養「理念」界對觀臆測的本錢外,女性/陰性(特質)在精神分析與哲學的領域中,又是如何被看待的?是故下一段將舉

伊瑞葛來於同一時期批評拉康的文章〈流體力學〉(“La mécanique des fluids” [“The ‘Mechanics’ of Fluids”),來看她如何與後者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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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駁斥拉康的「女人不存在」說

        拉康作為巴黎佛洛伊德學派的宗師,論述亦以晦澀艱深著稱。他著名的一年一度系列講壇(seminar)雖然吸引許多聽眾,但是這樣的即席演講方式,混雜著即興插入的眾多雙關語與文字遊戲,想來真正能夠聽懂的聽眾亦是寥寥可數。況且他傾向於「述而不作」,故這些講壇講稿在他在世時皆無定稿,只能留待日後陸續整理。而其中之一,著名的第二十講《再一次:論女性性欲及愛與知識的限度》(Encore [On Feminine Sexuality, the Limits of Love and Knowledge: Encore])中,他重提佛洛伊德的問題:「女人到底要(缺乏)什麼」,卻得出「女人不存在」,「女人是不全女人」,或相對於陽具蕩力而言,「女性是不全存在」的結論,意謂著其實並無「女性作為主體的存有」,因而兩性關係,或曰愛,也不存在。

但何以我們必須接受拉康享有對於女性或女性性欲壟斷性的發言權威?無異議地接受他的斷言:女性無法成為主體?接受他的蔑視:「女人並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拉康的權威,是否僅出於自以為是?出於父系社會一向賦予男性的尊崇?或是精神分析自創建以來,在法國逐步建立起的學門權威?但我們其實有權利質疑:精神分析此一學門,或是知識領域,它的預設本身是否有不夠周全的問題?例如在拉康引介雅可布森(Roman Jacobson)的語言學理論進入精神分析體系後,何以如今論兩性時勢必透過語言(學)來界定?論述(主導權操控於男性)對拉康而言,是據以斷定主體是否具有主體性的關鍵──男性主體制訂出模型與律法,從而界定出女性特質。雖然在某些時刻,他宣稱女人能夠享受蕩力(jouissance),似乎擁有男性所沒有的優勢;但整體而言,身體對拉康來說,是一項尷尬的產物,在被用來支撐語言的運作之後,又必須被視若不存。在這樣的運作之下,男性嘗試將自我界定為超越身體的,而「女人」則是男性擺脫身體時的藉口,因此需要被排除在象徵體系外,並且被化約為受宰制的客體。

        但伊瑞葛來卻反駁:女性猶如流體,本質就是不穩定的,也不需以與男性同樣的方式說話。雖然在(父系的)論述中,除了表意系統所容許的聲量範圍外,無物可存,因此女人其實是「非女人」,雖然發聲,等同靜默。然而既是「不全女人」本來就不需服膺「視覺」、「同一」、「固態」等陽性屬性,反而大可傾向於「觸摸」、「鄰近」、「流體」等,這些挑戰視覺中心主義的屬性。這也就是伊瑞葛來在〈女人皆如是〉(“Cosi fan tutti”),及〈流體力學〉(“La mécanique des fluids”)兩篇文章中對拉康回應的重點。

因此拉康何以宣稱女人不存在,就是因為他試圖規避承認她們的對等存在後,必須正視男女的性別差異,必須不再將女性視為男性的鏡中倒影,或是如傳統照相機所用的底片負片,受限於一種對稱的邏輯。準此,伊瑞葛來與拉康的「對話」,基本上並不採取正面交鋒的策略,轉而採用「戲擬」,或是運用「雙關語法」,來暴露出他自相矛盾,左支右絀的盲點與漏洞。當拉康正沾沾自喜於他對法文一語雙關的精嫻,或在自由玩弄諸多同音異字的聯想時,伊瑞葛來卻以另一種女性的語法,引導我們跳脫拉康的文字迷陣。她以她所樹立的論述,證明了她,以及其他女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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