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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慾望與城市現代性>
理論家 Theorists  /  Hsiao-hong  Chang  張小虹

Huang Didier黃知宥 摘要

<didier.huang@gmail.com>

 

<空間、慾望與城市現代性>

張小虹著。《在百貨公司遇見狼》。台北:聯合文學,2002。

 
 

張小虹在此篇論文企圖回到上一個世紀的歷史之交,探討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百貨公司如何以一個都市裡新興的商品展示空間,積極參與現代消費主體的階級與性別建構。上個世紀之交的百貨公司與其社會文化氛圍,尚在大量生產、大量展示、大量行銷的初期。而此時的中產階級正在「變成」消費者,貨品正在「變成」商品,於是讓我們好奇的是,在這個半公共/半私密的城市現代性空間中,中產階級(女性)與商品如何邂逅,如何在彼此相互「變成」他者的辨證關係中,產生由「郎」變「狼」的各種潛意識騷動。

 
Ⅰ. 郎與狼:百貨公司的情色與異色空間
 

百貨公司的興起,形塑了中產階級女性的城市現代性經驗。在這之前,能在公共空間活動的女人指的多半為妓女,但隨著百貨公司的興起,此種二元對立(公/私領域;妓女/良家婦女)已被徹底打破,階級認同與女性氣質因而被形塑成著重展示陳列、強調穿著打扮的消費品味。

 

百貨公司作為一個情色(erotic)與異色(exotic)的空間所呈現聲色觸聞的感官刺激,開放了前所未有之身體情慾經驗。百貨公司的消費邏輯,與西方帝國殖民主義政治相互勾連,使其不僅成為「情色」的夢遊仙境,更是周遊列國的「異色」樂園。換句話說,百貨公司裡聲色誘人的感官饗宴,正是帝國殖民主義的慾望潛意識成功結合情色與異色的表徵。

張小虹指出,經濟上的「消費」(consumption)與性的「極致」(consummation)本來就有著相同的字源。但在傳統「購物」與「性」的研究中,不僅侷限於異性戀的慾望結構,更僅著眼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慾吸引。百貨公司的空間只是襯托、渲染慾望流動的背景,重頭戲仍是男人與女人的邂逅。

 

    張小虹以法國作家左拉(Emile Zola)一八八三年以百貨公司為主軸的小說《仕女天堂 (Au Bonheur des Dames, or The Ladies』 Paradise)》為例,指出百貨公司的誘惑除了「男店家」侍奉、勾引「女」顧客的性別製碼(gender encoding)外,更進一步轉換為商品對顧客的勾引。但有趣的是,原本「男店家vs.女顧客」的性別製碼卻似乎在這裡出了問題,因為在另一組「生產vs.消費」的二元對立中,商品多被製碼(encoded)為陰性,亦即馬克思筆下的「淫蕩女人」。於是張小虹在此提出質疑,在百貨公司裡,(陰性)商品與(女性)顧客的邂逅不就成了女女相見歡的同志慾望流動了嗎?

 

    女性主義批評家鮑比(Rachel Bowlby)曾把(陰性)商品與(女性)顧客間的互相吸引解讀成「女性與商品相互誇耀自己的影像」,但張小虹質疑,這樣簡化的論述方式,似乎很難將「空間─慾望─商品」的各種錯綜複雜鋪陳詳盡。張小虹認為,百貨公司裡所能遇見的「郎」變成「狼」時,它可以是遊走於性別/性慾疆界之外的女同志化身,也可以是女人無法掌控的潛意識騷動,更可以是「無器官的身體」或「慾望機器」。任何超出人本中心、家庭羅曼史、異性戀等「郎」架構之外的「狼」,似乎更能牽引出女人與商品邂逅時「空間的心理動量」(the phychodynamics of space),更能挑起百貨公司在慾望現代化、慾望商品化、慾望陰性化過程中的種種潛意識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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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百貨公司偷竊癖:從歇斯底里到戀物癖
 

張小虹在論文此部分針對特定歷史時空下極端的心理失序行為深入探討,企圖發掘在「新興現代性購物空間─女人性慾─展示商品」的邂逅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大量進入百貨公司的中產階級婦女開始偷竊?張小虹提出質疑,如果購物是一種現代性的生活實踐,一如消費是一種資本主義的商品實踐,那麼「百貨公司偷竊癖」是否正是資本主義消費文化形成初期時一種卿卿「物」忘我的徵候、一種「郎是商品」的誤識?

 

若從百貨公司的空間規劃與商品展示的角度切入,百貨公司就像是一座商品的迷宮,其錯綜複雜的動線設計,五花八門的部門分類,讓人在東繞西轉之際失去方向感,且被迎面而來如潮汐般的各色商品迷魅所淹沒,終至理智潰散、失心迷亂。這也凸顯了百貨公司所開放出的新興消費空間裡,充滿了既危險且自由的各種可能性。

 

當「百貨公司偷竊癖」被當成一種女人特有的心理失序時,出現了不同取徑的精神分析論述。最主流的看法是將「百貨公司偷竊癖」視為性壓抑下產生的歇斯底里徵候。此種看法強調女人是在一種身不由己、有如醉酒眩暈、迷亂癲狂的狀況下「無知地」犯下了偷竊罪行。但張小虹認為,此種說法雖然在法律上提供了直接的醫學專業辯護,但也間接巧妙地將原本商品迷宮式空間設計所造成的耗弱感與混亂感,轉化成中產階級婦女生理週期(月經、停經)與性壓抑的暈眩感與興奮感。如此說法雖能替犯下偷竊罪的中產階級婦女脫罪,但無形中不卻也雙重歸罪於女人的生理性慾樣態,視女人的性慾既有病又有罪嗎?

 

更重要的是,這種視「百貨公司偷竊癖」為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的說法,雖能勉強解釋這些偷竊婦女共同出現的一些身體徵候,但卻嚴重忽略了商品本身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女人與商品之間的「致命吸引力」,恐怕才是誘發身體徵候與潛意識騷動的關鍵。於此,張小虹援用了佛洛伊德的《性學三論》中,「戀物」為一種「變態心理」的看法,既是「性對像」(the sexual object)的倒置,也是「性目的」的背離。於是對中產階級女性而言,在百貨公司裡遇見的情郎是商品而不是人,她視戀物為戀人,無法抗拒,所以她們便在「空間─商品─性慾」交錯的百貨公司裡意亂情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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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中產階級照鏡子:櫥窗、鏡像期與幻視空間
 

本論文的後半部分,張小虹企圖在傳統異性戀「郎是人」與性變態心理「郎是商品」的架構外另闢蹊徑,嘗試發展出一種更為貼近現代性城市購物經驗的理論。也就是將「空間─商品─性慾」的糾葛導向另一個心理結構:精神病(psychosis)。這不僅是要將精神幻視普遍化為空間與主體建構的想像認同,更將拉崗(Jacques Lacan)的鏡像期(the mirror stage)與百貨公司的櫥窗展示(window display)放在一起。

 

對拉崗而言,「自我」(the ego)乃是經由「鏡像期」的想像誤識所產生,而「自我」之所以能成為個別的身體意象,正在於想像誤識過程中所產生的二層矛盾空間距離感。(1.「自我」即他者,二者黏合;2.「自我」並非他者,二者之間有距離區隔)。張小虹在接下來的理論推演中,將原本狹隘定義下的鏡像期(6-18個月的嬰兒)延展至成人階段仍隨時進行、永不止歇的認同過程;也強調了「自我」與「認同」的想像期秩序,接合突顯「主體」與「位置」的象徵期秩序 (百貨公司的商品空間既是「自我」與「鏡像」的想像認同,也提供了主體在慾望場域中的象徵認同位置)。

 

簡而言之,張小虹認為百貨公司做為現代性的商品展示「空間」,乃是經由中產階級女性消費者的使用而發生,而中產階級女性消費者性別與階級的主體形構,也藉由在百貨公司的實質與想像空間中移動而進行。中產階級女性消費者之所以為中產階級女性消費者,商品之所以為商品,正在於彼此既分(拉出距離)且合(消弭距離)、既部分/部門又整體、既碎裂又整合的想像誤識,週而復始、日新月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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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拼:超現實主義的商品森林
 

本論文的最後一部分,張小虹援引馬克思《資本論》中有關商品的討論,將商品與商品的鏡像建構「比擬」為人與人的鏡像建構。於是她認為上一個世紀末的百貨公司裡,不僅中產階級女人在照鏡子(用商品當性別與階級的鏡像),商品也在照鏡子(以其他商品為等價物,進行交換價值的建構)。

張小虹總結,上一個世紀之交的百貨公司在歷史與理論的建構下,既是城市現代性的新興商品展示空間,也是「情色」夢遊仙境的身體感官情慾空間,更是「異色」環遊世界的帝國殖民慾望空間。然而就在商品空間、性慾與城市現代性交織的當下,各種心理失序的身體徵候接踵而來,各式商品神靈活現的詭異與迷魅蜂擁而至,讓百貨公司也同時成為一座超現實主義的商品森林。

於是有人意亂情迷,有人精神渙散,有人忍不住順手牽羊,有人重度畏懼瞎拼。但不論是與人談情說愛,還是與商品卿卿我我,是快樂還是恐懼,是幸福還是焦慮,百貨公司走一遭,何處是郎又何處不是狼呢?張小虹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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