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宜編譯
July 2011

論《失樂園》中撒旦叛變的動機

長久以來,鮮少有文學評論家注意到撒旦叛變的原因。直到最近,這項議題才真正受人重視。這清楚顯示出,其叛變的動機在史詩《失樂園》中無庸置疑的重要性。要不是撒旦叛變,上帝就不會創造人類,人類也就不會墮落。這樣一來,就不需要,也不可能需要作者密爾頓為上帝對人類的懲罰來辯護。就整首史詩的哲學意涵來說,確切地了解撒旦叛變的原因也是同等的重要。因為就在撒旦召集他的擁護者在北極密會的那一刻,邪惡的勢力便滲透進宇宙;就在撒旦的行動之後,叛變的天使們遭受到一連串的驅逐而離開天堂,新誕生的人類便取代了他們的地位。接著,人類又因誘惑而墮落,最後,又因上帝的恩典而重獲新生。由此可見,有太多事件取決於其叛變的動機。小至作者密爾頓撒旦叛變的方式、撒旦行為背後真正的意義,大至作者所援引的《聖經》材料、《失樂園》中天使們對於他們的墮落,忠於《聖經》考證而又「劇」力萬鈞的說辭,都讓讀者忍不住想探究其反叛的真正動機。而本文便是在此氛圍下,應運而生。

在作者密爾頓著手處理的叛變,以及其他相關問題的當下,他不得不面對的,是眼前悠久的神學傳統。不幸的是,相較於其他議題,關於這些問題的史料不僅不足,而且眾說紛紜,甚至相互抵觸。很明顯地,在人類墮落的故事中,撒旦的出現比亞當還晚,比夏娃和蛇都還要晚,甚至比沒在《失樂園》中出現,眾所公認的亞當前妻-Lilith也還要晚。因此,作者密爾頓大可從神父們口中、從猶太教文獻中、甚至是對於<創世紀>的評論中汲取靈感,而不必囚困於瑣碎又堅持道統的材料中。然而,可以用來解釋撒旦一開始就反叛上帝的因原和方式之資料,依舊實在少之又少。

其實,在傳統上整個宇宙創始及人類墮落的故事中,對於撒旦叛變的原始動機之解釋是最弱的一環。在整個故事中,撒旦看起來像是個沒有善加描述的附加物。這一來是肇因於波斯教的影響,二來是想要掩蓋原始神話中,粗略的泛靈論。事實上,直到許久之後,人們才了解蛇原來是撒旦的代理人,或者根本就是撒旦偽裝的。在成書約西元前二世紀且非一人之作的古老猶太教典籍中,我們確切得知,是墮落的天使來誘惑人類的。而這大概也是第一個能為此論背書的文獻證據。即使是在之後的文獻中,對於天使們是怎麼墮落、撒旦是如何成為上帝敵手的圓滿闡述,亦付闕如。

話雖如此,然對於上述謎題,我們仍可找到三種可信的解答,而這三者皆可上溯至西元前後二、三世紀。第一種就是上述的古老猶太教典籍,特別是那針對<創世紀>第六章來做詮釋的篇章。根據此書中的詮釋,在派遣去守護人類的天使中,有些受到女人的誘惑而犯下死罪。因為這種解釋將天使的墮落放在人類受誘而墮落之後,所以它夏娃被墮落天使引誘的情節不符。然而,這樣的說法仍然廣泛地被接受,而神父們也大多響應這種說法。這是密爾頓可以挪用做為撒旦叛變的動機之一。密爾頓確實有引用,但這仍無法滿足他的需求。

另一種可能的動機出現在一種風行中古世紀歐洲,且版本眾多的書,那就是亞當夏娃之書。根據其中的一種拉丁文版本,上帝在創造了人類之後,要求眾天使膜拜人類。大天使麥可首先頂禮膜拜,但撒旦不服,拒絕行禮。撒旦認為他的位階高於人類,是人類的長者,在人類還沒被創造出來時,他就存在了。這種對於人類的崇拜,在宗教上應可被理解成上帝幻化成人形,也就是對耶穌基督的崇拜。毫無疑問地,撒旦對於上帝的不服從為成了日後教徒解釋他背叛上帝的原因。也可以說,撒旦的罪惡在於他拒絕接受上帝幻化成人形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人類的地位是高於天使的。如果密爾頓知悉這些論述,那麼這樣的動機將可望適用在撰寫《失樂園》的目的上。

然而,從聖奧古斯都以降,甚至在他之前世世代代的聖經評註者,普遍認為撒旦墮落的原因是他的自負及野心,他妄想和萬能的主平起平坐,甚至超越祂。也因為這樣,他才會從天堂被罷黜到地獄。

如同前二者,這種說法也是從《舊約聖經》中所謂的偽典出來的,但重要的是,它廣泛地出現在神學及文學作品中。以聖奧古斯在神學上的權威,以及他極力反對肉慾是撒旦反叛動機的說法,足以確立驕傲自負是其叛變的動機,進而成為神學領域中的主流見解。根據<約翰福音>第八章第四十四小節,聖奧古斯便明確指出撒旦的罪孽在於他拒絕虔敬地臣服於萬能的主,而早在他誕生的那一刻,他便驕傲地拒絕服從上帝。

雖然,以撒旦忌妒人類為其叛變動機的說法,仍在中世紀時倖存了下來。但聖奧古斯所批准的標準說法卻流傳千年以上。人們能輕易地在神學典籍、詩作和戲劇中找到這種標準說法。同樣地,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大多以自負及野心來解釋撒旦的叛變。無須多說,引用此典故的文學作品更是不勝枚舉,就連莎士比亞的作品《亨利八世》也在此列。

這樣的現象暗示著,如果密爾頓要讓撒旦成為《失樂園》中的主要角色,他必然會遇到某些問題。要讓撒旦成為整首史詩的關鍵,在某種程度上,他就必須是個英雄。一個虛弱且不足為道的撒旦,是無法提供偉大史詩中所必要的對立意識。接著,要成功塑造這個帶有英雄成份的撒旦,其根本問題便在於,要如何策動他的叛變。一個微弱的動機,或者根本沒有動機,將削弱或甚至全盤毀壞史詩中深具戲劇張力的矛盾衝突。

是的,如果密爾頓沿用「驕傲」這個標準動機,他將無處著力。他所僅有的將只是抽象的邪惡自負和權力慾望,而這樣的撒旦充其量也只是個動作頻頻的撒旦密爾頓不能像中世紀聖經劇的作者那樣,貿然地就讓撒旦宣稱要僭越上帝。他也不能接受聖奧古斯都所堅信的,撒旦從一開始就是邪惡天使的說法。以驕傲自負為其叛變動機的問題在於,如果撒旦本來就驕傲,本來就邪惡,那他又何需動機來叛變?然而,何者才能成為撒旦的出路?

密爾頓必須審慎處理這個問題。在他的相關戲劇手稿中,我們可以從他的第三次草稿裡看出,他已打算將戲劇的重點放在撒旦的墮落及叛變上。在那齣戲劇手稿的第三及第四幕中,都提到墮落天使的反叛。在四十出頭歲時,密爾頓便了解撒旦叛變的動機是如此的重要。而在往後的數年間,戲劇的創作漸漸被史詩取代,密爾頓也感受到他的優勢。

這項優勢來自於史詩的創作的體例,史詩大多由事件的中間開始敍述。這樣一來,密爾頓將有較多的時間舖陳。他可以在他必須表明撒旦叛變動機前,完整地塑造撒旦的性格,並且使用更具藝術性、更有說服力的手法來呈現他的驕傲、野心和善妒。對於撒旦的特徵描述大多出現在第一章、第二章,一直貫串到第四章。這些大多是他叛變後的事情,而第五章才是描述他的叛變。讀者在讀到撒旦叛變之前,對於他的個性已了然於胸。此外,還能在他尚未叛變之前,就嗅到致使他墮落的邪惡本質。

再者,詩中頭兩章已充份宣達撒旦的自負及野心。對於這聖奧古斯都及中古時期神父們早已樹立,及聖經劇的作者們極力表達的標準動機,密爾頓可說已是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如果密爾頓就此打住,他的撒旦叛變動機將可瞞天過海,唬住評論家以外的讀者,因為我們大概也不會注意到那是事後才說明的。真可謂匠心獨具。

即使密爾頓也是使用「驕傲」為動機,但他當然了解,這樣的動機相當薄弱。在前四章中,他隱約將「忌妒」的字眼,穿插其中。在第二章則有較多的提示。當整首詩來到需要為動機說明時,密爾頓把驕傲當成是補充材料,反而加重強調忌妒。

撒旦的叛變,在時間順序上理應是在故事的一開始,但史詩中,第五章中間才談到。第五章中提到在上帝之子誕生之前,上帝就已經創造出天使了。而上帝又意欲將上帝之子的地位提升。於是,上帝和耶穌,撒旦和其跟隨者,兩方勢力,互相敵對的局面從此確立。

撒旦將上帝表彰其子的行為,解讀為對他的貶抑。自此,他開始密謀革命。當天使們沉睡之時,撒旦喚醒他的黨羽,密會北極。他們對上帝之子明著表示效忠,暗地策動叛變。在此,密爾頓小心翼翼地突顯叛變的動機。他用詩句解釋,其動機是不只一項的。除了普遍接受的自負野心,另有一些特定的事件說明,忌妒才是支配全局的中心思想。這個動機明顯來自於上述的第二種說法。在亞當夏娃之書和《失樂園》之中,兩者皆有上帝要求天使服從的指示,以及撒旦拒絕服從的行為。在第二章中,某些用辭甚至源自亞當夏娃之書。

但在第五章中,上帝宣告的,事實上不是祂創造了人類,而是上帝之子地位的擢升。而上帝所要求天使們的,不是崇敬人類,而是對上帝之子表示服從,因為他是上帝的代理人。接下來可預期的就是,密爾頓想使用亞當夏娃之書中的動機, 或是非常接近,而又帶有基督教意味的動機,而最後又放棄。

想要真正了解密爾頓到底做了什麼,我們就得仔細檢閱當時文學作品對撒旦叛變的說法。在中古世紀的神學家論述中,例如聖湯瑪斯阿奎奈的《論真原》,就有上帝化身為耶穌顯現於天使面前的說法。在文藝復興時期,也有神學家、劇作家及詩人以撒旦否認接受上帝化身為耶穌而叛變為材料來寫作。上帝以人類為耶穌化身之形,即貶低了天使的地位。

十六世紀末,有位基督教神學家即引用「忌妒」這個動機,完整地解讀撒旦的叛變。他說,<約翰福音>第八章第四十四小節中,為撒旦所否認的事實,就是上帝化身為人形,而非天使,而人類將成為天使的領導者。從此之後,人類的地位會高於天使,而唯有耶和華的恩典,才能解救眾生。而從一開始,撒旦和他的追隨者就痛恨這項事實,即使上帝對他們宣告,這是救贖的必經之途。所以,天使們的首要死罪便是他們自我膨脹,並拒絕接受上帝化形的人類地位高於他們。

十七世紀的一些史詩及劇作家便採用樣的說法來處理撒旦的叛變。由此可知,「忌妒」這個動機在十七世紀的文人心中是很熱門的,密爾頓不可能不知道。對於史詩《失樂園》來說,這樣的說法是頗具戲劇效果的。

所以,密爾頓的任務是從這些叛變動機中,找出最有用而且能使他免於陷入邏輯與神學衝突,或是前後矛盾的說法。把其叛變的動機由自負轉到忌妒密爾頓可用的說法。因此,《失樂園》可說是密爾頓完美融合創作及現存文獻的展現。在心理的層次上,撒旦的罪惡是驕傲,但本質上,所有的罪惡都源自萬物將自我凌駕於造物主的意志之上因此,就如同密爾頓在詩中一再重述的,驕傲自負只是惡之根本。野心亦是首先入侵的邪惡意念。密爾頓將多種邪惡的動機融合在一起,讀者們不難察覺。

雖說這完美的融合不算是一種發明創造,但《失樂園》仍是一項成功的藝術巨作。至少,它展現了所有因忌妒所產生之劍拔弩張的對立。而它的文字多來自於聖經,故不論是正統或是非正統,皆不冒犯。而密爾頓也未因此而失去引用其他可能元素的好處。在沒有犠牲撒旦的驕傲反叛本性,沒有做出違逆聖經神學的危險言論下,密爾頓有技巧地避開了所有衝突抵觸及前後矛盾後,成功塑造出一個強而有力,且令人信服的反叛動機。

 

參考書目

Williams, Arnold. “The Motivation of Satan's Rebellion in Paradise Lost.” Studies in

Philology 42. 2 (1945): 253-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