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畫詩(Ekphrasis
poetry)這個文類奇特的跨藝術性質近年來吸引了許多理論建構者的注意。
Ekphrasis字面上的意思是「說出來」或是「完全講出來」,而對於文學批評家來說,這個辭彙內在的運作功能則在於其「賦予沈默藝術品聲音及語言的特
質」(Hagstrum 18n, 49-50, 53)。我所以把
Ekphrasis翻譯為「讀畫詩」,也是因為著重於詩人「閱讀」視覺圖像並以文字改寫時所運用的文字思維。
詩人對話的視覺對象可能是一幅繪畫,但也可以是酒杯、甕、瓶、盾、盔甲等功用性器物的(Mitchell
703),或甚至是雕塑、相片、地圖、電影停格、舞台佈景等視覺符號(Mitchell
717)。詩人以修辭的方式呈現眼前不在場的視覺圖像,表面上看來,是以頓呼法的修辭語氣與眼前安靜凝止的視覺圖像對話,帶領讀者觀看視覺圖像各部位的細
節,並且替這個沈默的物體說話;但是,在這個文字演出的場景背後,詩人實際上已將自己的論述強加於這個物體之上,並且篡改了其符號意義。在羅賽提
(Dante Gabriel Rossetti)的十四行詩〈達文西石窟聖母畫像〉("For Our
Lady of the Rocks, by Leonardo Da Vinci")中,詩人粗魯而
固執地問:「母親,這個是世界末日的黑暗嗎?/死亡的陰影?那個外邊的
海洋/是無限而迫近的永恆嗎?」(1-3行;原文:"Mother, is this the
darkness of the end,/The Shadow of Death? and is that outer
sea/Infinite imminent Eternity?"; 橫線為本人所加重點; 全詩:https://www.poemhunter.com/poem/for-our-lady-of-the-rocks-by-leonardo-da-vinci/)。
詩中以「這個」與「那個」取代了畫中陰暗部份與明亮部份的遠近對比視差,並改變了圖像中自然景觀的指涉意義;「這個」與「那個」這兩個代名詞便成為了遮蓋
達文西畫中自然主義畫風的一層不透明的文字布幕,同時也是流洩詩人維多利亞時期宗教懷疑情緒的符號裂縫。對詩人來說,從生到死,到永恆,到無限,並不是如
同神學家所說得那樣容易:「慈悲的母親,過道是艱難的,/如同這些石塊一般堅硬銳利」(9-10行)。在羅賽提的詩中,達文西的石窟聖母畫成為一個詩人
要透過閱讀與寫作來捕捉、描述、改寫的視覺圖像;召喚出來的卻是一個不在場的他者,一個不在畫中的宗教懷疑經驗。
這個跨藝術形式的互文文本,這個視覺圖像,就是米契爾(W. J.
T. Mitchell)所說的「符號他者」("The semotic Others"
699)。詩人有意藉著誤讀與改寫,製造出兩個符號系統間的裂縫,並產生了第一文本與第二文本間意義上的罅隙與斷裂;而透過這個視覺圖像托現的符號他者,
便成為讀者經歷他者經驗的場域(Mitchell 716-717)。里法特(Michael
Riffaterre)對互文(intertextuality)的討論中指出,互文導致的符號裂縫("The semiotic
gap"),或是那個「不在場的文本中之文本」("Absent intertext")
,擾亂了此刻第二文本的內在結構,並使此文本產生了一種「非文法性」("ungrammaticality")。這個「非文法性」指向一個「屬於他處的體
系」("Syntagm situated elsewhere") (Riffaterre
627);也就是說,此處的非文法性揭示一個不在此處的體系中的文法性,而其意義亦須在那個他處的體系中完成。
里法特認為,要充分掌握此處文本所引用的他處文本,以及被引用文本背後的體系與所有牽涉到的前提假設,我們不僅需要有語言的知識,也需要有文化的知識
("Linguistic competence," "cultural competence," 628)。
對
我來說,讀畫詩最迷人的特質,就是其以文字再現並改寫視覺圖像的策略中,所揭露的文字藝術與視覺藝術間互文關係的辯證,以及其中主體/客體的相對位置。
我認為,要閱讀文本中的互文以及互文所指向的「屬於他處的體系」,我們除了需要語言與文化的內在知識之外,還需要設法揭開詩人延自個人歷史與時代歷史而形
成的文字癖性,以及其語言中流動的政治、文化和情慾的想像。在談論到此處文本與他處文本之間的辯證緊張關係時,許多批評家都指出了文本引用另一個文本時所
採用的性別策略。米契爾所說的「無法接近、無法再現的黑洞」(Mitchell 700)與梅爾澤所說的如同莎樂美般「淫蕩誘惑的圖像」(Françoise Meltzer
26),都使得詩人與視覺圖像間相互吸引/排拒的情慾關係暗示男女性別的關係。本文中,我卻要指出,透過跨藝術互文中產生的符號裂縫,以及文字文本與視
覺文本之間互動的性別策略,是超越男女對立的二元關係,而具有雙性本質或是同性情慾的相對關係。
詩人主體會在不同性別位置之間轉換:他可能採取男性或是女性的修辭位置,然而,他卻同時可以選擇陽性發言策略或是陰性發言策略。而無論是陽性位置或是陰性
策略,透露出的卻都是主體對於慾求而必須排拒的潛意識母體的矛盾曖昧。以此觀點出發,我們更能夠理解台灣現代詩人透過讀畫詩來建構文化認同的矛盾與辯證過
程。
引用書目
Meltzer, Francoise. Salome and the Dance of Writing. Chicago: U of
Chicago P, 1987.
Hagstrum, Jean. The Sister Arts: The Tradition of Literary Pictorialism
in English Poetry from Dryden to Gray Chicago: U of Chicago P, 1958.
Riffaterre, Michael.
"Syllepsis" in Critical Enquiry. VI, 1980, pp. 625-38.
Mitchell, W. J. T. "Ekphrasis and the Other" in The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 91:3, Summer 1992. 695-719.
全文出處:〈故宮博物院 VS 超現實拼貼:台灣現代讀畫詩中兩種文化認同建構之模式〉《中
外文學》八十五年25卷7期(1996.12),第66至96頁. 網址:(中文http://www.srcs.nctu.edu.tw/joyceliu/mworks/mw-taiwanlit/PalaceMuseum/PalaceMuseum.html)
(Engllish Version: http://www.srcs.nctu.edu.tw/joyceliu/mworks/mw-taiwanlit/PalaceMuseum/PalaceMuseum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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